文字/陈明哲
图片/靳轮 张婷 华山风景名胜区官博
自从我听懂了那个故事,华山就再也不是我心尖尖上的抹茶奶油蛋糕了。
我的主人给我讲,唐之前,只有鹰领略过华山咫尺仙庭,众生如星的峰顶风光。“夫太华者,坐抱三公,抗衡四岳,终南、太白却立而屏息,首阳、王屋不敢以争雄,……目之于十八水府之数,则车箱有潭,东南有海,地脉潜通,载祀典而为常经。”主人总是声情并茂地朗诵这段文字,然后告诉我,这是《西岳华山志》一书中对华山以山为基,以水为引的优越地理条件的阐述,也是登华山者“山岳崇拜”“羽化登仙”理念的缘起和整个故事的序幕。
我抬抬手作为我在认真听讲的铁证。然后就看见主人正在正他正的不能再正的衣襟,又直了直不能再直的腰背,我知道,这意味着,故事要正式开始了。
溪流匍匐向前,艰难侵蚀着未经雕琢的苍莽太华。一群穿着青衣的人,率先走进了故事里。
他们“逢山开路,遇水架桥”,刀削般的石头割裂了掌心,嶙峋的怪石刺痛着脚心,雾色从地底升起,鸦群四散,日月隐没,大雨瓢泼,树腐叶枯。无数人咬碎了牙也没赌赢在近乎垂直的石壁上东冲西撞的风,无数人走上狭窄石路,跌落柔软云海,无数人拎着紫青的指尖倒在洁白的,仙境一样的冬季。
凿啊凿,爬啊爬,漫长的讲述过后,主人“自古华山一条路”的故事终于讲到了春风又绿的章节。
温暖的春风途经千尺幢、百尺峡,路过苍龙岭、金锁关、玉女峰,匆匆奔走12公里,攀爬1800米,终于将东峰最耀眼的日光、西峰最柔美的莲光、南峰最璀璨的星光一并收齐,虔诚地献给了沉睡在寂冷山林里的探索者与开拓者们。
每当讲到这里,我的主人就会久久地望着洞外,和山一起静默。
我跟主人很早之前就住到这个山洞里了。刚来的时候,这里除了石头,什么也没有。我就天天望着洞外的山,把他们想象成抹茶奶油蛋糕,嗷呜一口全部吞掉。
我有大把闲散时间。我的主人常说时间能成就智慧,所以我的思想也越来越深邃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洞外的抹茶蛋糕变成了青色的衣裳,一层层的奶油变成了嶙峋白骨。抓狂的我准备大大咆哮一场之前突然意识到,主人可不会做这样一点都不智慧的事情。他有一双智慧的眼睛,我很羡慕。冬去春来,我看那山的眼神,和主人越来越像了。我很高兴。
我的主人,像山一样静默,也像山一样冷峻。
他总是一袭青衣。他的时间总是很慢。
我常常偷溜下山,听那些说我这只猫又酷又凶的人们说,他是“道士”。
又霉又湿又冷被灌了近乎一周雨水的鬼日子终于过去了。
湛蓝的天吹着云朵一样绵的风,我僵硬的手指终于舒展开来,暖流在每一支血管里匀速淌过。
阳光钻进耳窝,慢慢将我上了年岁的褶子熨平,我开始想念我的祖父。想念是我们家族的一种遗传病。我的祖父常常在这样暖洋洋的日子里想念他的祖父,然后把他祖父讲过的故事讲给我听。
在我们家族区东南侧,有一座三面临壑的孤峰,与东峰仅一刀形山背相连。峰顶平坦,是个平台的模样。
在我祖父的故事里,宋代的皇帝和陈抟老祖在这里下过棋。
下着下着,云雾慢慢腾起,先隐去了峰的碧衣,接着又试图吞掉峰的脖颈,云雾的腮帮已经鼓鼓囊囊,但行动竟依然迅速而轻盈。不知餍足的云雾继续膨啊膨,终于胀成一片白绵绵的海洋。贪心的云雾不得不歇下来,等着美食在不停抗议着的胃里分解、消化。
云雾朦胧了先辈黏着在棋盘上的视线。更让先辈懊恼的是,这时候的云雾开始做餐后运动了,聚拢、散开、升腾、翻转,倒下、散开、聚拢、再升腾。棋盘两侧的两人就像置身于海上孤岛,海浪一波一波涌过来,又排着队散去。执子、落子,棋局风云变幻,人面忽隐忽现。待云雾吃饱了玩累了散去,等的心火都要烧起来的先辈急忙一看,棋盘上胜负已定。
我只见过云海,我的祖父也没见过真正的水做的海。我曾经问过从遥远的海边回来的燕子,海是什么样子的?
燕子想了想告诉我,海是蓝色的,海一望无际,海很暴躁,精力旺盛,老是呼啸来呼啸去。哦,还有,海会卷起白色的浪花。
我想,那还是华山的云海比较可爱一点,安安静静,只不过是贪吃贪玩罢了。
我没事可做的时候,就盯着远处的山练视力。后来我发现,华山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海。一座山峰就是一朵浪,一片片白色的岩石就是盛开的浪花。侵蚀沟是神笔马良,一笔笔画出了咧着嘴的鲸鱼、甩着尾巴的海豚和一条条长长的海草。春去冬来,风停雨歇,华山用寂静的涌动书写着永恒,以奇幻万物铭记不朽。
我喜欢华山。
很多人也很喜欢华山。他们有的从广东纵跨半个中国而来,有的在山脚下心甘情愿地等着漫长的雨期过去,有的年过半百,和伴侣互相搀扶着鼓励着来完成年轻时候的心愿。
他们总是站在高高的峰顶看着云海感叹,华山是仙境,我们来了仙境啊,真是不虚此行。
我很开心他们喜欢华山。华山是我的心脏,是我的根。
我生在华山,长在华山,以一棵树的形状伫立在这里守着华山,不知不觉已经一百七十七年。尽管太阳这个老家伙总是对着我的老寒腿不断摇着硕大的头,但我依然有信心活得久一点,再久一点——我想再多看几眼朝阳初升时的云海,想再多听一听山间悠悠慢慢的诵经声,想目送每一双经过我身旁的崭新的半旧的磨皮的鞋子平安下山,在东、西两峰汇聚像个金灿灿的元宝的时候,在天下两种绝色月色雪色交相辉映如梦似幻的时候,在暖洋洋的微风拂面的时候,想念他们,并祈盼他们,再次经过我身旁。
(稿件来源:浪游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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